南苏丹生命的诞生与殒没
迈武特镇位于首都朱巴东北部400公里处。在镇上的公立医院里,医生和护士夜以继日地帮助那些有需求的人们。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驻地记者亚松·斯特拉齐乌索(Jason Straziuso)见证了人们在生命线上的挣扎。
来自澳大利亚的儿科护士杰西卡抱着这名娇小的、体重过轻的女婴,一边哼着歌一边轻柔地摇晃着。女婴的妈妈是20岁的南苏丹人妮娅穆什(Nyamuoch),她躺在旁边一个薄薄的绿色医用床垫上。杰西卡认识这对母女已经好几个月了,她说:"看着宝宝入睡我真是太高兴了。她已经经历得太多了。"
这间医院病房内的空气颇为凝重。空调病殃殃的,有气无力,但是人们走动太频繁了,很快就挥汗如雨。不过,大家的情绪依然相当高昂。就在仅仅三个小时之前,医务人员和热心人士为着五个月大的妮娅南(Nyanene)聚集到这里。她挣扎在生死线上,呼吸声很粗重,听起来痛苦而吃力,充满绝望。
现在,她小小的脸还被罩在尺寸过大的氧气面罩下,但是她的呼吸平静了许多。杰西卡没吃午饭,现在花了一些时间剥开了一个橘子。她给这名年轻的妈妈递过去一瓣,但妮娅穆什摇了摇头。
然后,突然之间,发电机停了。房间里原来靠绿色荧光灯照明,现在变成了灰色的阴影。可这不是问题。问题是妮娅南的氧气机也停了。从医学上讲,这名婴儿依赖氧气机供氧,而现在没有氧气了。杰西卡冲了出去,让一名叫杰班杰(Gbang )的南苏丹医务人员测量妮娅南的心率。
杰西卡说:"如果心率低于60我们就开始心肺复苏。"
杰班杰把听诊器放在妮娅南的心脏上。心率低于60。
闷热难耐,霏雨绵绵
从朱巴到迈武特的飞行时间为2小时,执行任务的是14座的双水獭飞机,它周身都印上了极易辨认的红十字标识。这是一次孤单的飞行。
当人们飞行在欧洲或美国上空,会很容易就看到笔直的4车道高速路,或是网格状的乡间大道。或是正方形的农田。或是中枢灌溉系统。而在夜间,则能看到明亮的片片灯光。
但在南苏丹,这一切都不存在。人们俯瞰大地时,只有一望无际的土地,除了土,还有沙石和点缀其间的树木。河床蜿蜒绵长,有些河段干涸,有些有水。地势低洼处可看出洪水肆虐过的痕迹,冲刷出的段段河道就像百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极其偶然的时候,还能看到一圈小屋,不过并没有出入的道路。
飞机在一段土路上空飞行了一段时间。从1万英尺的高空看,这条土路直直的,路况不错。但是任何去过南苏丹的人都知道,这条路坑坑洼洼,全是横七竖八的车辙。真要在这样的路上开车,每小时30公里(20英里)的速度足以颠得你浑身酸麻疼痛。
迈武特的居民生活在用树枝、泥和干草建成的小屋内。这里的气候只分两季,昨天还是闷热难耐,今天转眼就变成霏雨绵绵。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面对的是一长串问题:营养不良、疟疾、肺炎、性侵犯、武装暴力、交通不便、学校匮乏、饮用水不洁、医疗诊所稀缺。
南苏丹于2013年12月爆发了剧烈的战争,造成数万人遇害,数百万人流离失所。像该国许多地区一样,这里的食物供给也岌岌可危。尽管今年早些时候,第一次有了确实的和平迹象,但最近一轮的暴力局势又使国家局势再次动荡。
在许多脆弱国家和受冲突影响国家,平民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医疗机构和水电等重要服务经常受到破坏或彻底被毁。迈武特的医院只有最基本的设备。唯一的电力供应源自柴油发电机,当它偶尔停掉时,本来用于维持生命的设施无法运转,就可能置人于死地。
武装人员在黎明前发起攻击
2016年4月底,邻近的南苏丹部落在穿越这片地区前往埃塞俄比亚的甘贝拉镇时发生了暴力冲突,200多人遇害, 100多名孩童被绑架。提及这场暴力冲突,40岁的迈武特镇副镇长欧霍克·波克·杜埃尔(Ojuok Puok Duel)表示:"这场袭击就那么发生了,没人知道是为什么。"
武装人员在黎明前发起攻击,射杀睡梦中的人们,迫使许多家庭在一片漆黑中出逃。
杜埃尔表示:"我们能看出他们在寻找牲畜和孩子,他们穿着军服。"虽然袭击发生在埃塞俄比亚,但依然针对的是居住在迈武特的努尔族。
4月的跨境之战引发了新一轮的苦难和恐慌。数十名受弹伤的人被送往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在迈武特的医院,医疗工作组为此忙得不可开交。门厅走廊里挤满了患者,医院的院子里也支满了帆布帐篷。
55岁的创伤外科医生伊戈尔·马卡拉(Igor Macala)来自捷克共和国,他表示:"完全乱套了。有四五十人同时到了医院,有患者也有家属。"医疗队制定了自己的分诊标准,将伤员分为四类。伤情最重的患者实际上是医疗队无法治疗的。
一名男子的头部遭子弹贯穿。他还能呼吸,但没有存活的希望了。第二类患者急需救治,而且可以被救活,例如妮娅杜埃尔·戈尼(Nyaduel Gony),她是怀孕9个月的枪伤患者。
生死线上未降生的生命
妮娅杜埃尔回忆道:天还没亮,凌晨5点左右,枪声就响了起来。她的四个孩子马上逃走了,但是这名孕妇和她年迈的母亲没有躲过袭击。她估计自己和母亲蹒跚着向前走了30分钟后,枪手的子弹射中了她们。她们二人都是背部中弹。
妮娅杜埃尔躺在医院亮粉色的床单上,向我们讲述道:"我担心我们都要死了。我看不到袭击者,但是我知道他们不是我们这儿的人。"
“他们想先杀掉我们,之后他们就能得到我们的牲畜,然后是我们的孩子。我丈夫被射中两次。”
子弹从妮娅杜埃尔背部的左下方射入,从前面穿出,弹孔就在隆起的腹部左侧。肠子流了出来。 她母亲左肩中弹,倒在附近。但她们不能说话或互相安慰,唯恐会引起枪手的注意。
她们在那里足足躺了120分钟,时间长到妮娅杜埃尔确信自己活不成了。但是最终枪手走了,其他村民赶到,设法把她送到了100公里外的迈武特。
创伤外科医生伊戈尔表示:"她是我们处理过的病情最严重的一个病例。"
这个极其简陋的医院没有超声波设备帮助确定婴儿是否还有心跳,但不管怎样,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在不知道是否能使孩子生下来的情况下,伊戈尔开始了手术。
伊戈尔表示:术前检查"应该专业,不掺杂任何情绪,否则这会给你和整个团队带来大问题。你不应冷漠,但是你需要平衡。你不能放弃,但是你也不能说这太可怕了,啊,这个可怜的孩子。 "
伊戈尔进行了剖腹产,但是胎儿没能成活。"很可惜她失去了孩子,但是她已经非常幸运了。子弹贯穿了整个腹部,但是子宫依然没什么事。她能活下来真是太幸运了。"
酷热中的手术
因为白天下雨,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办事处的地面变成了小池塘。医院的地面也泥泞不堪,清洁员整天打仗一样保持地面干净。可当雨停以后,天气就又闷热得透不过气来。
约旦麻醉师易卜拉欣·泽赫兰(Ibrahim Zehran)把他的蚊帐搬出屋外,去社区活动室过夜。当地称泥土垒建的小屋为"图库勒"(tukul),现在待在这种屋子里就像是在蒸桑拿。
曼努埃尔·洛佩斯(Manuel Lopez)是一名来自古巴的普外科医生,他表示自己的房间挺好。
“但是你知道我有什么法宝吗?当我上床睡觉时,我从冰箱冷冻室拿两块冰,一块放在脖子后,一块放在胸口上。”
手术室里的空气一样酷热憋闷。伊戈尔医生和曼努埃尔医生将手指伸入一名中弹伤员上肢长达10厘米的伤口中,估计一下没有骨头的空间有多大。这间医院没有X光机。
两人穿着蓝色手术服,身上的热量完全无法散发。他们的头上汗如雨下,只得一遍又一遍地让一名南苏丹医务助理擦掉。前一天刚下过一场凉爽的雨,可地面又蒸腾起热气来。房间里的空调已经坏了好几个月了,试着修过几次但总修不好。
伊戈尔引导他的普外科同事采用一种新的手术流程:用手钻将金属支架固定于患者折断的骨头残片内。外置的金属固定器将引导骨头长合在一起。伊戈尔后退一步,把一只蟋蟀从墙上打到了地上 。
45分钟后,伊戈尔向他的同事竖起了大拇指。两名医生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曼努埃尔说他觉得自己又轻了2公斤。
曼努埃尔表示:"如果我们这样干一下午,我们就会感到特别累。我们必须带上一到两升水,每次手术间歇就补充水分。很不容易。"他补充说,温度低一些对患者也有好处:"他也失去了大量水分。"
伊戈尔认为吹空调很奢侈。"停水断电才是真正的问题。"
蝎子、毒蛇和眼镜蛇
随着夜幕降临,虫子都出来了。万幸的是五月初还没有蚊子。但是蟋蟀猖獗,白蚁到处飞。在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办事处,饭厅地板上爬满了虫子,它们先是在地板上伺机出击,然后跳到人们的头上,再钻进衬衫里。
红十字国际委员会迈武特医疗队的成员来自世界各地:包括日本、澳大利亚、中国、约旦、塞内加尔、捷克共和国、奥地利、瑞士、意大利、肯尼亚和南苏丹。当大家一齐动手做饭,在低矮的皂荚木树下露天吃晚饭时,团队里洋溢着其乐融融的氛围。
团队中大部分人看上去已经适应了这里,很开心。大家还苦中作乐,取笑自己的医疗队这么先进,还生活在蝎子、毒蛇、眼镜蛇和绿曼巴蛇遍地的国家,却连抗蛇毒血清都没有。这里疟疾横行。葡萄酒也很珍贵,偶尔才能享用。镇上的集市货物稀少,质量一般,但至少还卖埃塞尔比亚啤酒。
卫星互联网连接状况良好。红歌鸟和亮蓝色蝾螈为枝叶茂盛的办事处庭院带来了欢乐的气氛。正在褪毛的鸵鸟宝宝也惹人喜爱,它正羞答答地沿着凸起的土路大步走来。
医疗队每天向医院报告,以帮助营养不良、疟疾和受暴力影响的患者,这就是南苏丹的真实生活。他们的工作拯救了许多条生命。但是有时资源的匮乏会非常严重,比如停电。这种困难就难以克服。
一名小女孩斗士
杰西卡说:"如果心率低于60 我们就开始进行心肺复苏。"杰班杰把听诊器放到妮娅南的心脏位置。心率低于60。
杰西卡手里拿着一个氧气袋,将氧气泵入孩子的体内。杰班杰用两个大拇指深深地按压孩子的胸部,让她的心脏跳动起来。"我们做15分钟再放弃,好吗?"杰西卡说道,然后尽力用这种处境下最镇静最平和的口气对杰班杰补充道:"非常好。你做得非常棒。"
我们能让发电机恢复工作吗?电话打过了,但还是没有电。你能检查一下心率吗?心率是多少?请你关一下门好吗?杰西卡顶替了杰班杰,用手指压按妮娅南的胸部。
我们做15分钟,杰西卡重复道。这个婴儿没有反应,尽管杰西卡知道她有多么想活下来。婴儿的妈妈妮娅穆什也坐在床上,一伸手就能够得到孩子,但她只是远远地坐着,神色恍惚。停电9分钟之后,荧光灯再次开始闪烁,但氧气机现在已经没用了。妮娅南的嘴里吐出了粘液,杰西卡把它擦去。
分针缓慢地转动,指向了下午2点20分。15分钟过去了。急诊创伤经验丰富的比吉特·贡诺森(Birgitte Gundersen)比杰西卡大25岁。她对杰西卡轻声说:"你可以停下来了。"杰西卡平复了一会儿情绪,转到左边摸摸妮娅南妈妈的腿。妮娅穆什已经拿起了一块布掩面埋头痛哭起来。
杰西卡神色依然坚强,但很显然她已经崩溃了。她很快离开了这里。
出了医院大门,她就开始发泄一腔的悲愤。"你知道么,孩子就是因为发电机停电才死了啊",她哭喊着,声音沙哑。
"我的意思是说虽然孩子终究活不长,可是停电让她更早地离开了我们。"我们讨论的是地理环境给人的命运造成的影响。杰西卡说,妮娅南生在一个没有食物的地方,这不公平。这个孩子才五个月,但和健康的新生儿一样大小。发电机坏了,这不公平。停电9分钟才恢复也不公平。
杰西卡说:"为什么偏偏是她?不是别人,偏偏是她。我照顾了她这么久。"
“这个宝宝本来几个月前就可能会死掉,可是她很坚强,一直在和命运抗争。”
当晚又下起了雨。傍晚天色渐渐变黑时,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越野车载着妮娅穆什,送她回佩贾克,回到那个用泥和干草搭建的小屋。妮娅南身上盖着一条白色的毯子,前面缝着一只粉蓝相间褪了色的泰迪熊。一名坐在前面的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工作人员抱着孩子;妮娅穆什坐在后面。
大雨倾盆,砸落在挡风玻璃上,车差点儿陷入深深的泥水中。妮娅穆什的家即便是离泥路也太远了,没法把她送到家门口。车子停在了她舅妈的家门前。这位老妇人出门迎接。
妮娅穆什,与她的亲戚将妮娅南的遗体送回村子里。
显然,这并不是舅妈第一次看到死去的婴儿。至少在这个国家,这很常见。舅妈怀抱着妮娅南,就好像抱着一个还活着的能呼吸的小小女斗士。就这样,她与失去了孩子的20岁母亲在瓢泼大雨中踏上了满是泥泞的道路。
(新闻来源:ICRC网站 责任编辑:刘思瀚)